2015年6月8日 星期一

席勒:愛與死的藝術(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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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麗抬著腿轉頭看觀眾,彷彿在等待交歡。沃麗抬著腿轉頭看觀眾,彷彿在等待交歡。席勒為新婚妻子伊迪絲所作的肖像畫席勒為新婚妻子伊迪絲所作的肖像畫大型作品“隱士”中,席勒和克里姆特成了殉道的聖人,緊貼著彷彿在跳死之舞。大型作品“隱士”中,席勒和克里姆特成了殉道的聖人,緊貼著彷彿在跳死之舞。
來源:東方早報
荷伊恩·布魯瑪
站在埃貢·席勒(Egon Schiele)為伊迪絲畫的全身肖像前,我覺得這是他對新婚妻子的特別緻意。 這畫也是新藝廊(Neue Galerie)的席勒肖像畫展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幅。 1914年春天席勒開始追求伊迪絲(以及她的妹妹阿黛爾),1915年伊迪絲不顧家人反對嫁給了他。 此畫即作於1915年。 (畫展上還展出了一幅伊迪絲父親約翰·哈姆斯的肖像,色調是肅穆的秋色,這位退休鐵路工人蜷坐在扶手椅裡,可能半睡半醒。這說明席勒在和伊迪絲結婚一年後就得到了丈人的原諒。)
瞧她,紅頭髮,笨笨地擠進奶油色的背景裡,瘦削的手好像捏著彩色條紋裙子。 這裙子是她用窗簾布做的,她穿著白皮鞋的雙腳輕微內撇,蒼白的臉上大大的藍眼睛帶著孩子般的無辜。 這肖像給人的印像是洋娃娃一般,僵硬,羞怯,好像控制不好自己的四肢。 涉世未深、體面正派的伊迪絲·哈姆斯出身新教家庭,居然和一個有名無實的天主教畫家結為夫婦,更何況這畫家還是以情色畫作著稱的,許多畫中的模特正是他的情人、自由不羈的沃麗·諾伊齊(Wally Neuzil)。
新藝廊的展覽中,伊迪絲的肖像和情色作品放在一個展廳裡,比如一個年輕女孩用手掰開玫瑰花瓣般的私處的水彩、鉛筆劃(1911年的“夢中觀察”),還有沃麗抬著腿轉頭看觀眾,彷彿在等待交歡(1913年的“穿著紅衫的沃麗抬著腿”)。
1912年席勒因綁架、強姦和公開宣淫被捕,其時沃麗和他住在下奧地利州的小鎮新倫巴赫。 前兩項指控因證據不足被撤消了,但席勒的色情畫足以讓第三項指控成立,他被判入獄二十四天。 沃麗作為情人忠誠地等著他。 儘管席勒有著無窮的波希米亞氣質,卻沒有把沃麗視為合適的妻子類型。 席勒的父親是個謙遜的火車站站長(年輕時因患梅毒而發瘋),席勒本人則希望既能探索黑暗的情慾藝術,又能享受安逸的小資家庭生活。 所以他需要一位出身中產的妻子。
伊迪絲和阿黛爾住在席勒維也納畫室的對面。 他經常對著窗戶曬畫、做鬼臉,吸引了姐妹倆的注意。 他還會帶著她倆去散步,為了讓她們焦慮的母親放心,他甚至帶著沃麗一起去散步,以顯示有值得信賴的女性陪護。 起先他不太確定伊迪絲和阿黛爾誰會是更好的妻子,最後選了伊迪絲。 阿黛爾最多只能為姐夫的畫作寬衣解帶當模特。
席勒的理想是婚後仍與沃麗保持關係,至少在度假時可以玩玩三人行,但伊迪絲堅持讓沃麗消失,沃麗亦大方讓位。 這必然令兩人極為痛苦,席勒1915年的油畫“死亡與少女”揭示了情殤:畫中男人很像藝術家,緊緊擁著一個半裸的女人(很像沃麗),女人的胳膊繞在男人身後,雙手緊緊箍住,彷彿是最後一次擁抱。 墳墓般的棕色色調和裹屍布似的床單奠定了悲情基色。 兩人看上去痛苦極了。
傳統觀點認為席勒畫於1915年的伊迪絲肖像流露出他對愛情的失望。 他的妻子代表了維也納社會所尊崇的家庭穩定等價值,但她一點兒比不上沃麗的性感。 席勒也為伊迪絲畫過不少色情畫,有的雙腿大張(1916年的“半裸坐像”),有的從背後抱著丈夫(1915年的“擁抱·之一”),但她看上去總是很正經,甚至有點兒尷尬。
伊迪絲的畫像中從沒有沃麗那種對性無所不知的暗示。 第一眼看上去,它們也沒有死亡隱喻。死亡是席勒在許多畫作中特意呈現的病態:裸體幾乎瘦成骷髏,手肘和指頭沾著血污,這些都預示著死亡,哪怕畫中人正在做愛。 在著名的水彩畫“穿著黑衣的自畫像,正在手淫”(1911年)中,畫家看上去像具屍首,屍氣多過活息。 席勒是描繪墮落的大師,那些活生生的人的死亡過程,正如輝煌的維也納文化已走到災難性大戰的邊緣,偉大帝國即將灰飛煙滅。
那麼伊迪絲明顯天真無辜的肖像應該如何融入席勒的整體創作呢? 它只是表達了夫妻間的保證以及情慾的消逝嗎? 還是有更多涵義? 我覺得有。 越是仔細觀看,越是能感覺到席勒對維也納式愛與死之糾纏的著迷。
席勒畫中的許多人物,不光​​是伊迪絲,哪怕是他的自畫像,也時常有一種木偶感。 新藝廊的展覽中還有一幅作於1910年的“手臂交叉在頭上的自畫像”,席勒的扭曲程度極像一個牽線木偶。掛在伊迪絲肖像旁邊的是他最動人的一幅油畫,定格在畫家和他的情人剛結束歡愛的時刻。 席勒看起來不懷好意,好像不死殭屍從棺材裡爬出來,盤旋在沃麗身旁,沃麗則手腳跪地,像被吸乾了似的,彷彿筋疲力盡的舞者。
木偶可以代表許多意義。 其中一種是人的身體受意志的支配。 伊迪絲肖像中的無助,很有可能構成了她對席勒的情慾吸引:羞澀的資產階級少女受到年長的、更有經驗的藝術家引導。 即便席勒對腐朽墮落著迷,他肯定也相信藝術的高貴力量,藝術家是木偶大師,是上帝。
席勒畫過好幾幅懷孕女人,子宮裡的嬰兒急於出世。 其中一幅畫在木版上,題為“死去的母親”(1910)。 在這幅畫裡,誕生直接來自於死亡。 1911年他畫了第二幅“死去的母親”,取了副標題“天才的誕生”。 席勒和母親的關係不佳,時常憎恨彼此。 他經常暗示,她唯一的成就就是生了一個偉大的藝術家。 在一封信中他問母親:“你生了我之後,肯定高興壞了吧?”
他的導師古斯塔夫·克里姆特要更輕鬆有趣,席勒可能和導師分享了深深的浪漫派觀念—藝術家是神聖的局外人。 1912年席勒畫了一幅大型作品“隱士”,他本人和克里姆特成了殉道的聖人,他頭上繞著荊棘冠,臉因刺痛變了形。 他們穿著深色袍子,緊貼著像在跳死之舞,雖然活著卻在受死亡力量的驅動。
在許多文化中,神聖的局外人是性別含混的,非男非女,好像天使。 席勒的畫作中也有此暗示。 他的“穿著黑衣的自畫像,正在手淫”將睾丸隱藏在雙手後,而雙手的形狀又如女性性器。席勒還為一位贊助人的兒子埃里希·勒德雷爾畫過精彩的肖像,有油畫有鉛筆劃,這些畫作讚美了他雌雄莫辨的氣質,一種局外人的非凡之美。 那少年活得好好的,但畫中的臉色卻帶著些屍氣。
任何看過高質量木偶戲的成人或孩子都知道,玩偶可以比真人看上去更真實。 日本的文樂木偶戲是最高級複雜的品種。 即便穿著深色和服的木偶師也站在台上,玩偶的台詞由坐在一邊的旁白者講述,那些木偶依然詭異地宛如真人。 從文樂木偶戲演化而來的歌舞伎,則是以真人來模仿木偶的一舉一動。 席勒是日本畫的熱情擁躉(也是收藏者;他收藏的日本春宮在維也納數一數二),可能他的藝術與日本戲劇傳統有一定的聯繫。
席勒的情慾木偶師之前也有先例。 奧維德的《變形記》中雕塑家皮格馬利翁愛上了自己雕出的象牙美女。 他向愛神阿弗洛狄忒進貢後,雕像如他所願變成了活人。 他們結婚生了一個兒子。
與席勒更接近的時代,我們聽過ETA 霍夫曼的故事,講一個學生納塔內爾愛上了機械木頭人奧林匹婭(雅克·奧芬巴赫把這故事改編成了歌劇《霍夫曼的故事》)。 她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要比任何人對他都投入。 用納塔內爾的話說,奧林匹婭是“深刻的精神,反映著我的整個存在”! 霍夫曼的另一個故事《機器人》中有人表達了對機器人的厭惡:“那些東西要么是活死人,要么是死活人。”
沒有理由認為席勒畫伊迪絲肖像的​​目的是要表現活死人。 她也不單單是他天才的映射,皮格馬利翁的雕塑的升級版。 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從另一方面看,席勒畫作中木偶似的人物並不必然意味著缺乏生氣。
1915年席勒結婚那年,他開始畫“母親和兩個孩子·之三”。 他之前處理母親這個主題時,看上去都像死人或者半死人,眼睛空洞無神,臉色死灰。 兩個孩子都以席勒的侄子托尼為模特,臉頰粉紅,生氣勃勃。 他們像伊迪絲一樣,穿著明豔的彩色衣服,同時也有一種木偶人的僵硬,等著木偶師來牽動。
席勒的藝術充滿了對死亡和腐朽的深度敏感,但他要比那些評論家以為的慷慨得多。 他的大多數作品包括色情畫,都表現了人類的脆弱。 再次,這與日本審美有相似之處,不是他珍藏的木版印刷品,而是日本戲劇和圖畫中時常表現的無常感,轉瞬即逝的生命,死亡詩歌等等。
席勒和他的模特的命運,可以被視為他藝術敏感度的悲劇註釋。 1917年,在與席勒分手兩年後,沃麗在達爾馬提亞當護士時死於猩紅熱。 一年後伊迪絲懷著席勒的孩子,死於西班牙流感,這場瘟疫捲走的生命比整個一戰死亡人數還多。 伊迪絲去世後幾天,席勒也染上流感去世,年僅二十八歲。
盛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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