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8日 星期日

千古一書《蘭亭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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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亭序》馮承素摹本《蘭亭序》馮承素摹本
作者:肖鷹
《光明日報》( 2015年06月26日 16版)
在中國藝術史上,恐沒有一個作品贏得了王羲之(303年—361年)行書《蘭亭序》的榮譽。 唐太宗李世民將之推舉為“天下第一行書”,自此以後,越千百年,《蘭亭序》不僅為歷代帝王所寶,而且為天下書家崇奉,尊為“萬世法書之所從出”(宋郭雍語)。
《蘭亭序》為王羲之於353年暮春(永和九年三月三日)撰寫,是為他與朋友合作的詩集《蘭亭詩》作的序。 王羲之是酒後用寫禿了的毛筆(“退筆”)書寫《蘭亭序》的,“揮毫制序,興樂而書”,但酒醒後他日重寫數十百篇,都不如這篇原作。 王羲之對自己這篇不可重複的“神助之作”,特別珍愛寶重,留與子孫傳承,傳到第七代孫僧智永,卻傳出王氏,傳給了智永的弟子辯才。
李世民做了皇帝后,蒐集王羲之真跡無數,但獨不得《蘭亭序》,而又偏重《蘭亭序》,“求見此書,營於寤寐”,得知此書在僧人辯才處,不惜以千古一帝之尊,聽從房玄齡進諫,派監察禦使蕭翼從80旬老僧辯才處施用詭計獲取。 在唐人何延之筆下,“蕭翼賺《蘭亭》”,權計相加,驚險曲折,擱今天不啻是一部劇情大片。 初得《蘭亭序》,李世民曾命其御用拓書人馮承素等四人各臨摹數本,賜給皇太子諸王近臣。 李世民做了22年皇帝(627年-649年),他去世後《蘭亭序》真跡為他殉葬昭陵、埋沒至今。 (參見《何延之蘭亭記》)
李世民何以獨尊《蘭亭序》,而且他的推崇又成為後世不同朝代書法思潮的主導觀念? 一言以蔽之,是《蘭亭序》符合他所代表的中國書法的理想精神。 李世民認為“詳察古今,研精篆、隸,盡善盡美”惟王羲之一人,並且稱讚王羲之書法“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反直”(《晉書·王羲之傳論贊》)。 李世民的評價,揭示了王羲之書法兩個基本特點:連續性(“狀若斷而還連”)和變化性(“勢如斜反直”)。 但是,這是非王羲之不可以達到的連續與變化境界,天真自然而至於神妙莫測,即所謂“煙霏露結”和“鳳翥龍蟠”。 《蘭亭序》全篇324個字,從首字“永”字開始,到末字“文”字結束,不僅筆斷意連、筆勢通暢活潑,而且屈伸正斜、無一字相同——其中21個“之”字,字字不同。 然而,《蘭亭序》更表現出心手相從、物我冥合的幽淡從容,是極高度的率性自由與極微妙的法度考量的平衡。 這就是中國書法的理想精神的核心,也就是李世民所謂“盡善盡美”。
王羲之以59歲而終,唐代書學家孫懷瓘概括其為人,稱其“骨鯁高爽,不顧常流”(《書斷》)。 王羲之生活的時代,是崇尚老莊、風流放達的時代,在他的前面,有孤傲任性、直言禍身的嵇康;在他的後面,有歸隱田園、放逸詩酒的陶淵明。 與嵇陶相比,王羲之更為自然沖和,他既具清真貴要的超然氣質,又懷抱耿直俊利的士人意氣。 王羲之是道教的信徒,但相對於老子,他的生命精神更同化於莊子。 從南朝劉慶義的《世說新語》和​​唐朝張彥遠的《法書要錄》所記載的諸多故事可見,王羲之是集雅量、興趣、耿直和仁愛為一身且極具人格魅力的藝術家。 他畢生無意官場權力,一生數度拒辭官位,然而一旦就任,卻上憂君國、下恤民生,護國賑民,甚至不惜招罪引恨。 355年,53歲的王羲之因與王述仇隙不解,恥為其下,在父母墓前立誓辭官,絕別官場,歸棲於山水之樂、親朋之歡。 王羲之的“不顧常流”,出自於他耿直曠達的人生情懷,惟其如此,他的一切行止都極親切自然,極超曠靈動。 張懷瓘稱王羲之“天質自然,風神蓋代”(《書斷》),實為精準之論。
關於王羲之的生卒年,史上有兩種說法,一說303年—361年,一說321年—379年。 若王羲之生於321年,則於353年33歲時撰《蘭亭序》。 這不僅與諸多史實不合,也與齊梁時代王僧虔和庚穌等士人所持王羲之書法“在始未有奇殊,迨其末年乃造其極”之說相背。 王羲之少年既以聰慧善書成名屬實,但成為後世崇奉的“古今莫二”書聖者,實以其暮年“博精諸體、備成一家”的書法造詣。 《蘭亭序》不僅是王羲之畢生會古通今、變古為今的登峰造極之作,更是他的人生經歷至暮年而熔鑄精粹、自然曠達的結晶。 張懷瓘標定王羲之書法境界為“靈和”(《書議》),觀《蘭亭序》,純是一片靈和氣象,用該文中四字來說,則是“惠風和暢”。 非王羲之寫不出《蘭亭序》,王羲之非達51歲知天命之年亦寫不出《蘭亭序》。 以書證史,我們可以斷定,王羲之生於303年。
《世說新語》載“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雲、矯若驚龍”,這是論王羲之的風貌氣象(“容止”);《晉書》載“論者常稱其筆勢,飄若遊雲、矯若驚龍”,這是評王羲之的書法境界。 “飄如游雲、矯若驚龍”,是親切自然、生氣活躍的靈和境界,是王羲之其人、其書渾然一體的境界,由其一生天資與功夫的鍛煉積累而成。 元代書畫家趙孟頫說:“右軍書蘭亭是已退筆,因其勢而用之,無不如志,茲其所以神也。”(《蘭亭十三跋》)人老筆禿,不以神采取勝,但得骨氣天然,不屈意逢迎,不矯強自重,興懷嗟悼,無我無非我。
唐代書法家孫過庭稱王羲之書法“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書譜》)。 “取會風騷之意”,是得意於薪火相傳的人文滋養;“本乎天地之心”,是指感會自然、物我通融。 人、書至此境界,則是天縱自然,是張懷瓘所謂“道微而味薄,固常人莫之能學”(《書議》)的境界。 當然,這也是中國書法精神的理想境界。
柳宗元評《蘭亭序》說道:“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於空山矣。”(《邕洲馬退山茅亭記》)李世民舉帝王之力推舉《蘭亭序》,使之成為“天下莫二”的書法楷模,無李世民的偏重獨愛,《蘭亭序》恐將不為天下人所寶重。 但是,卻又因為李世民偏重獨愛,《蘭亭序》真跡為之殉葬、與世禁絕,乃至後世只能見習臨摹之本,幻想真跡,聚訟紛紜,千古一恨。
然而,唐人書法強調法度,李世民定《蘭亭序》為書法之本尊,設若《蘭亭序》真跡在世,為天下唯一法書,必然拘束書家臨寫的個​​性新意,出現千人一書、萬人一字的局面也未必不可能。 正因為《蘭亭序》真跡禁影,臨本萬殊,才出現了唐代書法流派林立、風格紛繁的景象。李世民獨霸《蘭亭序》於冥穴,其罪也? 其德也? 因為文化傳進的詭異矛盾,是不能斷然定論的。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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