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4日 星期五

《范曾論中國畫芻議》賞析(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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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曾論中國畫芻議范曾論中國畫芻議

在古希臘的神明中,有理智的太陽神阿波羅,它以博大而寧靜的精神維護平衡和適度的宇宙,使之能循規蹈矩、合理順序地發展;又有熱烈的酒神底俄尼索斯,它以奔突而酣醉的熱情,創造歡愉而忘我的人生,在宣洩中領略原始生命力的奔放和馳騁。 也許西方藝術理智與熱情的兩極徘徊,蓋源於此。 而在東方,兩千五百年前釋迦牟尼於檀林法雨中所飄灑的不染意花,則將至極的情感和至極的理智合而為一,稱為“無緣大悲”,東方藝術歷來主張冷靜的理智駕馭奔肆的熱情,它的源頭或許正是佛家的悲懷所在。
中國古代的文論和畫論,首先所關注並強調的,乃是藝術家主觀情懷和客觀世界的統一,這種統一往往超越了一般的反映論,而是主客觀的徹底融合。 南朝梁時劉勰於《文心雕龍》中所謂“思理為妙,神與物遊”,這“遊”字包含著交融、滲透,最後合而為一。 劉勰又說,“物色之動,心亦搖焉”,這“搖”字又傳神地描述了人類心理活動的特徵。 宇宙瞬息萬變,而心靈亦復在是非、真偽、善惡、美醜、愛憎之間判斷、徘徊和選擇。 劉勰更進一步說,“目既往還,心亦吐納”,藝術家的多角度“往還”審視,經過心靈反复“吐納”,始能去粗取精,去偽存真。 中國藝術家所追求的主客觀的統一,乃是如石濤的“山川脫胎於餘也,餘脫胎於山川也”的境界,乃是莊子夢蝶式的人的物化和物的人化。
然而,藝術的創造還不僅於此,中國畫家進一步強調在物我一如的過程中,“我”的重要性。 東晉顧愷之提出“遷想妙得”的精論,意指“遷想”這種主觀活動,乃是一種關係到藝術作品成敗利鈍的移情作用。 無“遷想”則無“妙得”,妙得是至美盡善的追求,沒有這種追求是談不上藝術的創造的。
中國的藝術家豈能陷自己於“心為形役”的蹇促不堪之境? 他們要在包容萬有的大化中憑虛御風,物我兩忘,如蘇東坡之“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 這種境界是一種迷失,所迷失者乃是鄙俗的鄉愿、紅塵的煩憂。 東晉陸機的《文賦》所謂“精騖八極,心遊萬仞”,足證詩人作賦、畫家秉筆所藉者是九垓重霄的清逸之氣。 這是畫家心靈、智慧、才情的升騰,惟其如此,中國畫家才能超然物表,既能與花鳥同憂樂,又能以奴僕命風月,傾東海以為酒,一澆胸中塊壘。
至此,大自然已成詩人、畫家手中之觥爵,日月星辰、山川湖海、飛羽遊鱗,無非胸中憂樂所寄託,遂有杜公“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句,遂有八大山人“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宋山河”之畫,遂有屈原寄孤憤於香草,莊周托玄想於大鵬。 緣物寄情乃是心物交感和遷想妙得的最後結果。 在宣紙上留下一些痕跡,這痕跡顯然是約略言之,得其彷彿,與心頭所勃鬱所蓄積者相去頗遠,這是中國畫家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中國畫直抒胸臆的快感,來源於它語言的痛快淋漓,來源於假自然陶詠乎我的山川大神般的自信。 傅抱石先生曾說:“中國繪畫原本是興奮的,用不著加其他調劑。”這“興奮”二字,質樸之中奧義在焉。 中國畫家不能似日本畫家那樣一枝一葉著意描,中國畫家的興奮如兔起鶻落,稍縱即逝,不能持續於苦役般的描畫之中。 中國畫是即興神馳的產物,它近乎中國的漢詩,利於言情述懷,鈍於狀物描摹,東西方詩在其源頭已分道揚鑣,西方有史詩,而漢人只有詩史。 司馬遷的《史記》是無韻之《離騷》,然屈原《離騷》則絕非有韻之《史記》。 中國的詩雖可佐史,但不可當史看,中國畫可寫實但不可以形似求。
中國畫的線是超越了寫實的,以形寫神,要求線條之抑揚頓挫、起伏波磔具寫意性,傾注畫家意匠,使線有獨立審美價值。 線條表現力的豐富與中國人審美領域的拓展並行不悖。 線的美學標準,在兩千年曆史進程中,已入高雅美奐之境。 筆墨的含意則與線條相近,而且墨的地位從屬於筆,這已是定論,筆可說是線的別稱。 中國畫的線乃是天生玉質不假脂粉的美人,而墨分五色之說則更表明,在中國畫家看來,墨的黑色包容了絢麗的自然。 這種特有的認識,使中國畫一直以水墨為大廈之棟樑,這與西方後期印象派之以色彩為雄殿之基礎,南轅而北轍。 必強自己所不能,無異於用短舍長。 有人於水墨畫上施以莫奈之色彩或雷諾阿之光影,恕我不敏,豈能苟同。
近四十年來,於中國畫領域,我的所有奮鬥目的在於取精用宏、畢力平險,推動中國畫這碩大無朋的列車前進,這種前進是在民族繪畫發展軌道上的漸進,而不圖革命性的突變。 20世紀初葉以還,至今九十餘年,關於中國畫如何鼎新之爭論,無休無止。 康有為、陳獨秀猶止皮觀,蔡元培則如趙括談兵,徐悲鴻卓犖有成,而傅抱石鞭笞時論最稱淋漓。 他說:“還有大倡中西繪畫結婚的論者,真是笑話,結婚不結婚,現在無從測斷,至於訂婚,恐怕在三百年以後,我們不妨說近一點。”
在中國畫前進的道路上,沒有終南捷徑,偉大的文化就是一座崇山,只能拾級而上,別無選擇。 於纜車上所見,只是浮光掠影的山色,登泰山須經過十八盤的攀登,才能到達玉皇頂,才能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詩人浩歌。
在中國畫的源頭,在崇嶺險巇之上,鐫刻著八個輝煌的大字,曰:博大、空明、雄渾、典雅。這就是中國畫生命之樹長青而歷萬劫不衰的終極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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